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喜马拉雅的烛光

2000-05-18 来源:生活时报 韩小蕙 我有话说

经过2个半小时急转弯的盘山公路,我们中国文联代表团乘坐的3辆“现代”轿车,终于在喜马拉雅饭店脚下“嘎——”地停住了。出得车来,望着乌云笼罩的黑森森的天空,一颗心不由得提溜到了嗓子眼儿。

这是冬意阑珊的2月末。离别北京登机时,空中还洒下几片美丽的雪花,落到我的羽绒服上,悄声说了句“再见”,就追随着冬的脚步向北方飘融而去了。我们呢,则是向着南太平洋一头扎下,5个小时以后,飞抵新加坡国际机场。气温骤然升高到35度,身着无袖连衣裙的接待小姐,见我们大衣、围巾、帽子、手套什么的一大堆,抿着嘴偷偷直乐。第二天,当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时,则又赶上春姑娘正在放情歌唱,刚刚穿上鲜嫩新春装的花儿树儿们,把鲜赤、鲜橙、鲜黄、鲜绿、鲜青、鲜蓝、鲜紫……总之最鲜艳的色彩,率性地涂抹在尼泊尔的大地和天空,搞得到处都是生机勃勃的一片鲜亮,人似乎整天都在浓艳的画中游走,神仙一样。

是高耸的喜马拉雅山挡住了来自北方的寒冰酷雪,强大的暖湿气流沿山势纵向挺进,把这颗南亚内陆明珠像宝宝一样搂在怀里。得天独厚的尼泊尔王国,比起山麓北面的我国西藏自治区,其自然和气候条件都好得像春和景明的塞上江南,真令人羡慕啊!

我们这一行,是应尼泊尔皇家学院邀请,来尼进行友好访问的。代表团团长是著名老诗人李瑛,他的长诗《一月的哀思》在中国妇孺皆知。成员有画家、作家等。几天来,我们已参观游览了尼泊尔的国家精粹——皇宫、寺庙、大学以及风景名胜,越来越喜欢上了这个既本色纯朴、又内向深沉的兄弟邻国。

虽然访问日程很紧,好客的主人还是专门安排我们今晚住到这里,为的是明天清早观赏日出——纳嘎高特是加德满都著名的风景区,以观赏日出而富盛名。喜马拉雅饭店坐落在纳嘎高特形胜处,依山脉走势而建,又是胜地之中的绝佳所在。对于初次到尼泊尔来访问的我们来说,虽然个个脸上都平静得如同皇宫里面的雕像,但心里却升起了孩童一样的好奇心:尼泊尔的太阳,和我们中国的东君主,能有什么不同吗?

毕竟是外国的太阳啊。

可惜天公不做美,上午下了半天小雨,下午一直阴霾不散,把我们急得咬牙又切齿,恨不能“腾身却放我向青云里”,替天老人家开一扇窗户。想我一行,千里迢迢自东方来,很可能是一生中惟一的一次,却要与纳嘎高特的曦阳失之交臂,恨煞!奈何?

大概人在国外都有点怪异,我们竟都变得有点像圣诞夜巴望礼物的孩子,将这个话题贯穿了整个晚餐。这情形,被陪同我们的尼泊尔朋友看在眼里。

当晚餐的最后一道菜撤下之际,我们正想致谢道别,尼泊尔朋友突然挽留我们再坐一会儿。两位朋友皆年轻男性,长得都很帅,一位是诗人,另一位也是诗人。他们叫来侍者,撤去残桌,重新铺上绿色的丝绒桌布,将洁白的茶杯斟满香茶。更令我们没想到的是,挥手之间,餐厅里明光煌煌的大灯突然熄灭了,几支红烛欢快地跳上餐桌。摇摇曳曳的烛光,将两位诗人年轻的黑眼珠映得分外明亮。他们脸上浮起真诚的微笑,向李瑛团长请求道:

“给我们朗诵您的诗,行吗?”

李瑛团长非常意外,随即兴奋得满脸阳光。他拿出几年前访问日本时写下的一本小诗集,挑出一首《音乐家和一只鹰》,那是他献给一位日本音乐家的,现在,转赠给两位尼泊尔年轻诗人:

“你有一面比太阳更大的窗子

你有一面比太平洋更大的窗子

你的家屹立在海岸的高山上

从窗子日夜不息地飞出琴声

琴声营养着太阳和大海

琴声喂养着一只矫健的鹰

大海的歌声是诚实的

鹰的翅膀勇敢而凝重……”

这一刻,70岁的老诗人,在浓浓诗情的氤氲中,也还原成面孔白皙、双眸黑亮的青年人,他微微笑着,一定是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那些美好岁月?我们大家围着他,也都沉静下来,只觉得胸腔里面有一股又一股热浪拍打着心崖,大江浩浩东去,白浪滔天!

两位尼泊尔诗人一时听不懂这诗句,但显然的,他们是读懂了李瑛的眼睛,读懂了我们大家的心。我看见他们的黑眸子里闪出梦幻一般的痴迷的神采,脸上的表情越发温软而润泽——都说音乐是全人类共通的语言,诗也是音乐啊!

当翻译老周译出这些美丽的诗句时,两位尼泊尔诗人轻轻鼓掌。东方人都是含蓄的,尼泊尔人犹是如此,他们从不高声,也不张狂,持重得比喜马拉雅山还要有分寸。几天下来,两位年轻诗人将我们照顾得无微不至,但却从没有主动上前搭话,有时我们打着手势跟他们说什么,他们还会像腼腆的小孩子见了陌生人似的,连脖子跟儿都红得像煮熟的龙虾。谁能想到这会儿,诗歌女神竟把他们整个换了一副模样儿!

只见那位年纪稍长的也拿出一张纸,举到我们面前展示了一下,就把灿烂的笑靥换成一脸的沉迷一脸的憧憬。老周告诉我们,他也要给我们朗诵他的诗,是他前两年到中国访问时写的,题目是《这一个春天》。我们鼓掌,他轻轻吟咏道:

“我的心里装满了中国,

中国也装进了我。

路边的柳树慢慢绿了,

春天来了。

我来到了爱的国度,

就像我在尼泊尔的家……”

他把“尼泊尔”三个字的行腔拖得很悠长,声音轻柔得像要融化了一样,真宛如孩子向母亲呢喃着最亲密的话语。虽然尼语的发音与汉语毫无共同之处,但是这一个词,我以为自己是完完全全听懂了——是的,完完全全听懂了尼泊尔朋友对他们祖国母亲的爱,这种挚爱,是天下所有民族、所有高尚的人血管里共同奔涌着的血!

这两个年轻诗人在尼泊尔国内,并不是什么著名诗人,他们是皇家学院派来照顾我们起居的普通工作人员。可是诗歌,把他们和中国大诗人李瑛托举到同一地平线上,敞开了心扉,肩膀傍着肩膀交流。从这个意义上,我真羡慕诗人一族,早就听说全世界的诗人们,都是情同手足的兄弟姐妹啊!

不过,就在那一刻,我也切切实实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:我也变成了诗人队伍当中的一个成员。虽然我没有写出文字上的诗句,可是我的情感到了心到了,升华到了诗的喜马拉雅山之上,脚下是片片白云,眼前是通天大道,头上,正是那一轮通体金红赫赫的太阳。

哎,明天早上乌云也罢,阴霾也罢,还有什么关系呢——我们伏在绿色的丝绒桌布上,头抵着头,歌吟着心中的诗。啊,诗火熊熊,烛光悠悠……

2000.4.17.于京南西马小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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